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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美文欣赏】 姥娘土

2022-09-26 10:57:22 大字体 小字体 扫码带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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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弯着腰,在田里拾麦穗。

小小的孩儿家,没有嫌累害渴的,一个个,小手捏得飞快,一棵麦穗都漏不了——那白面馍馍的香啊!而且,眼尖的孩子,总会发现大地的秘密。王不留开好看的小粉花,七星瓢虫展开它的红翅膀,黑木勺子天不明就打水,春鸪鸪唱的是——烧香摆供,烧香摆供,赶过年割块肉......说不定,说不定就会碰到一窝莪篮子蛋呢!又或者,一棵小桃树,也许是小杏树,青许地,立在那里。满心欢喜,连根挖下,栽到家里去,当然,要多带些姥娘土,活鲜的姥娘土。

姚兰说,她娘清起来蒸的韭菜包子,黄岚的饹馇哩。小春、小美、七妮儿,还有我,都拿羡慕的眼光看着她,偷偷咽了下口水。仿佛,眼前就有一锅热馒头,或者大包子,暄腾地等着了。莪篮子蛋没捡着,小桃树、小杏树呢,倒是遇见过三两棵,却总又栽不活,想是姥娘土太少的缘故。

麦口里的娘,忙得打场的碌碡一般,不得停歇,饭食也就没了正点儿。姥娘家离得近,饿了的我和二哥,常常跑到姥娘家找吃的。“外甥是姥娘家的狗,吃了喝了就要走。”都赢娘打趣念叨的这些老话儿,姥娘从没当过真。她提前备好吃头儿:几张发面饼,一盘炒鸡蛋,一碟小咸菜,一锅绿豆汤,或者麦仁饭,足够我们吃饱喝足了。实在来不及,姥娘就从缸里舀出一瓢麦,踮着小脚,到街上换回一包扦子馒头来。松兰家的扦子馒头,格外筋道,叫我在多年以后,依然能辨识它的气息——单闻闻那面香,便沉醉其中了。姥娘土有香。那香,带根。

梅姐的姥娘是当庄,编得一手好草帽。平常人家只能用来烧火的新麦秸,在老人家手里,三下两下就变成了集市上的抢手货。戴在俊气的梅姐头上,格外好看。这引得我们,一嘟噜一串地,相跟着去,过梅姐的姥娘家。也过芳姐的姥娘家。过了村中的戏台子,三棵老银杏树庇护着的小学校——也是早年间的孔庙,后面,第一个胡同就是。村里有第一台黑白电视的时候,全村老少挤在村卫生室前,伸长了脖颈,看《敌营十八年》。芳姐的姥娘家,有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,其时正播《霍元甲》。兴兴头头的我们,哪里肯落下半集?

父亲小心翼翼地从花池里剜出一簇枝枝桃子——嫩而透明的花茎上,滴溜八挂的荚果,可不就像一个个小桃子?后来才知道,枝枝桃子是它的土名儿,人家还有个雅号——凤仙花。高颜值,又沾了仙气儿,俊逸得很了。也真奇怪,就那么一小窝土,撒上种子,居然就长出这么好看的花儿来,水净沙明的。娘喜欢用这个词儿,水净沙明。“你看看,人家的小闺女,水净沙明的,俺这个吆,小绌巴妮儿!”娘总是嗔怪着,对外人说。只是,娘瞧我的眼神,分明满是怜爱的。父亲使劲儿团了团连根带着的一大捧泥土,两手捧着,将那簇枝枝桃子,交给前来讨花的人,说:“多带些姥娘土,长得泼实。”

关于姥娘土,在民间,有很多说法。比方说,姥娘土上长出的桃枝能辟邪,小月孩出门,除了蒙上蒙头红子,还要在怀里揣一根桃枝。那样,邪魔歪祟就不敢靠近。村野小偏方里讲,赤着脚,田里土里走一遭,会将多时不好的脚气去除得一干二净。而花椒树下的蚯蚓土,能治蛇歪子。迷信吗?似乎是,又似乎不。大自然里,万事万物,相辅相克,最简单不过的理儿。为什么,在平邑,流峪的金银花最美,黄草坡的小米最醇,九间棚的黄梨最甜,蒙顶松针土里的山莪子最鲜?移到别的地儿,则滋味泯然?

读《中庸》,忽然就怔住。“今夫地,一撮土之多,及其广厚,载华岳而不重,振河海而不泄,万物载焉。”端的是,玉振金声。土生万物。生出山,峰岳巍峨,生出水,江河澎湃,生出木,苍翠挺拔,生出石,钟灵毓秀,生出金,遍地锦绣,生出火,生生不息。神话传说,总有无边浪漫和瑰丽想象,盘古开天地,女娲抟土造人......竟让我迷恋不已。那些土做的人,想来,各具秉性吧。朴素的土的质地,却注定成就整个华夏民族的质地。勤劳。智慧。正直。善良。情义。担当。

当初,奶奶是多么希望自己的二儿子,能够转业回来啊!三叔公在一旁煽风点火——娘!俺二哥要是不回来,就等于您没拉巴这个儿!奶奶看一眼自己的三儿子,更加在电话里嚎啕:小涩孩儿啊!山东没有女人了吗?跑到南边不回来!若不是后来,三叔公在我们小辈面前,谝得绘声绘色,我们还不知这桩公案。电话那头的二叔公,终是心有亏欠的,任由自己的娘亲,将自己骂个狗血喷头,一句也不辩白。还有什么好辩白的呢?再怎么,也无济于事了。微信自名为“沂蒙人”的二叔,到底没有转业到沂蒙老家来。生在南方,长在南方的凡炳弟弟,随了二叔公,有着沂蒙山一般的伟岸,性情却是南方的。他爱吃的是米饭,说的是温吞吞的福州话,相对于硬朗、棱角分明的北方大地,他似乎更喜欢南方土地的润泽、糯软、甜蜜蜜。也许,娘胎里带的姥娘土,更多南方的气息吧——二婶沉静,平和,温润,典型的徽州女子。

几个儿子里,奶奶最满意的,就数我二叔公了。心细,会照顾人,什么都想得周到的。趁节假日回乡探母的二叔公,带回很多南方特产,紫菜、竹笋、竹荪、鱼干、海米,分散给众亲邻,也仔细做了,给自己的老母亲。奶奶忙着擀面条,包饺子,炒花生,煮地瓜,连锅都烧糊了。她恨不得把老家地里的物产,全让儿子尝个遍。终究还是要分别。相聚总是那么短暂。二叔公眼里的雾气散了又拢,嘴张了好几张,才硬起心肠——“娘!走了!”一句出口,二叔公便当真头也不回了。那个踏着坚硬小路远去的高大背影,似乎踉跄了一下。二叔公,一定是,被老家贺庄结实的姥娘土,给绊着了。 

早些年,二叔公也曾接奶奶,到福建生活过一段时间。按理说,南方水茂林丰,气候更养人,可奶奶到底呆不惯,整个人都蔫巴了——水土不服。二叔公没辙儿,只得将自己的老母亲送回。回到山东老家的奶奶,不几日,就养回了精气神儿,有红似白的,人都说,这哪像农村老妈妈?简直就是个机关老太太嘛!

人活着,土里刨食。人老了,入土为安。丧葬仪式里,有豁汤。必得蜿蜒取路,到土地庙前跪拜。因同门近支丧事,被召唤回村的我,常跟在这队伍里,回环往复,到村头,磕头,行礼——这是移风易俗,也未能裁减的仪式。仪式的举行地,就在土地庙。在乡村,不管是留守人,还是外出打工者,怀里,都揣着这座庙,这座小小的土地庙。姥娘土上的这座土地庙,是要揣一辈子,不,是祖祖辈辈,都要揣着的。

旧时贫瘠。某家白事。路祭,一人刚一弯身,有馒头从怀里滚落。众目睽睽之下,管事开口——

“万家庄的万亲戚,拾起馒头来再行礼。”

多年之后的我,不由讶异,乡间的睿智与宽厚,竟有如此从容之风度!像极了,这脚下的姥娘土。

到底是,落寞了。村里的青壮劳力,候鸟一般,纷纷离开祖辈赖以生存的土地,到远方的城市打工,挣钱养家。他们将老家的勤快、质朴,吃苦耐劳——姥娘土孕育的特有品质,带到了谋生的城市。他们最终站稳了脚跟。一个人,不论他有多能耐,走得有多远,只要脚底下沾过姥娘土,他的举手,投足,必带了姥娘土特有的气韵与格致。而且,谁带的姥娘土越多,谁的底气就越大,就越能出挑得根深叶茂,蔚然成林。

只是啊,姥娘土,在等谁,叶落归根?

旅途中遇得几人。恍惚哪里见过,然终是陌生。暗暗生疑,如何会没来由地,搭眼便觉得亲?开言,皆笑。“俺娘!一听就是平邑的!”一语未落,又笑作一团。在异乡,狭窄的列车车厢里,老乡见老乡。亦当是,土与土相逢。还有什么,比同一块地面上的方言土语,更叫人相亲相认呢?

像一粒粒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大地,当年,一起拾麦的一众发小,也是天各一方了。小春一走,杳无音信。小美在外地,有房有车。表姐的日子多曲折。芳姐经营着一家板材厂。姚兰是两个孩子的妈了。我呢,终日跟数字打交道,偶尔,读几页闲书。

多年不见,不知道七妮,还写不写小说。(作者:张维菊)

【责任编辑 张晓飞】

 

速豹新闻网编辑:田延士